归乡

今年的九月我在国内度过。很久没有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再次离开心中有许多感觉,也有些落寞。

也许是刚刚离开,回忆里率先涌出的片段都是暗色。我想起那天威海的海风,站在老式酒店的高处,窗外是阴天的雨和摇曳的柳树,宽阔的大海不似别处度假胜地一般碧蓝,而是浑浊的一片,蔓延到同样浑浊的天边。虽然早秋的街道挂满了红旗,但依然让人倍感萧瑟。

那几天于颖洁一直头痛,舅舅很热情地张罗各种活动,制备饭菜,海鲜腥味上来,唤起我小时候的记忆。我第一次看海也是在威海,那时候舅舅在这边服役,我和一大家人来做客,在沙滩边拍照,在军属院里看海尔兄弟,以及宁可吃泡面也不吃被大人称作新鲜无比的鱼虾贝。

那时去威海是一件很费时的事,回程的火车就坐了一两天。在之后我又去了几次海边,大连,连云港,都没有第一次印象深刻。时间过得很快,搬家,上初中,高考,出国,我再也没回过那里。

今年我妈退休了。她从高中时就常和我念叨,退休以后要去威海养老,那里环境好,海产丰富,还能和我舅舅相互照应。不过最近几年她常常在姥姥家和养老院两地奔波,照顾两位老人,抽不开身。每次和我视频聊天,她要么是在姥姥家,要么在医院的科室,说句“信号不太好啊”,然后走到的院子里,或者医院走廊,到信号好些的地方继续。

爸妈在机场接机的时候,我妈拿着一大束鲜花送给于颖洁。大家都很开心,有说有笑,但是我看我妈似乎有点憔悴,头发很干枯,本来不高的身子似乎又矮了一点。我爸还好,只是眼袋加重了一些。接下来几天我们去吃羊肉汤,驴肉汤,去清明上河园,逛夜市,我觉得有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我爸带着我姐和我出去玩,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过了。

开封变化不大,几年前的烂尾楼现在还杵着,胡同的街道还是狭长,体育场的角落依然有老人在下棋,这种熟悉感反而让人难受,因为我的身边都在发展,上学、工作的环境变化迅速,身边的人讨论的名词和主题换来换去,从发文章到找工作到聊package到人工智能、创业融资改变世界——但回到这里,似乎回到了一个静止的时代,回到我的过去,听不到大洋另一边的浮躁和步伐。我被一种沉重而难以名状的感觉包裹,例如以前爷爷家油浸的乌黑墙面和昏黄的灯光,或者一个阴天午后在姥姥家醒来那种模糊的失落。

我从这座城市走出来,可现在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任何地方了。和姐姐吃完饭,她悄悄问,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说还早呢,又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似乎在千里以外看着自己,看着我的过去和未来穿成一线,结婚生子,遵循自然的规律度过接下来的年岁,看着亲人变老,和新一代的轮回。

我想趁爸妈还没被自然规律困住,让他们无忧无虑一会儿。来到威海,帮他们看看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帮我妈实现一个念叨好些年的愿望。刚好于颖洁的祖籍在文登,也在威海,这次来便也有点归乡的味道。

九月中我和朋友在大理玩的早上,美国政府对工作签的限令颁布,说两天后回去的话,需要雇主公司付十万美元来支持。面对含糊不清的条文,虽然不想改变已有的行程回去,但我脑子里也迅速晃过一系列的可能,最差就是丢了工作,大不了在国内找个新的。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朋友一齐帮我搜着能回美国的最早机票,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法赶在禁令前过关时,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更新政策说已有签证的人不受影响。那时我有很强被玩弄的感觉,又很真切感到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无论如何,左右自己的命运也要在大环境的背景下。但在位的政客又何尝不是一颗大江里的沙子。所以我觉得,除了信仰,身体健康,珍惜眼前人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看到小红书上许多人临飞前发的抢到最后一刻回美国的帖子,我觉得他们都是傻逼。有些人还要加上一些背景故事,说自己正在办婚礼,或者在看病重的家人,但不想牺牲自己的未来如何如何。所有人都在被环境裹挟,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被迫,以被迫之举来炫耀或者博得同情,实在太没必要。

这次回这么久,实现了许多大事小事。例如和Danny一起逛了逛台湾,接着参加好朋友的婚礼,介绍于颖洁和朋友们互相认识而且一起出游,见了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去威海看房子,又认识了新朋友。我感觉和于颖洁的连接更加深刻了。

在回美的飞机上,我望着越来越渺小的城市,再次切换心情,为回归工作和彼岸的生活做准备。回到那个喧闹的世界,纵使永恒不变的是生老病死,我想在这宏观规律的微观的空隙中,还有许多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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