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马上就要步入新年了。突然发现从2011年开始,已经是整十年。这十年间我步入成年,远离故土,经历过濒死,爱情,抑郁和自我认知的矛盾。人生许多功课一骤地压倒过来,让我这个小镇做题家还没来得及预习,就匆匆上场。好在有身边人的陪伴,不管他们最后有没有离开——我侥幸走了过来。

想花时间总结一下这一年,以过去的十年为铺垫。

写作,和计划

我第一次开始正儿八经地写东西,刚好是在十年前。高一有次作文作业,我自认为写得不错,就发到了QQ空间上。那篇叫《所谓风度》,写完之后同学都来评论,老师看了也说“你这篇是可以用在高考作文的”——把我乐坏了。那时候也开始跟着一个朋友的脚步开始读闲书,偶尔会模仿作者的文笔写点东西,看同学们的评论,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种习惯。

写作对于我更像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发泄。那之后的所有时间里,但凡是我感到挫折,困扰,或者情绪波动,都会写点东西来帮自己理清思路。文字的力量是很大的,甚至现在我偶尔看看过去的文字,都会被以前的自己给鼓舞。写作也是一种分享的途径,我不习惯用碎片化的媒介分享日常,而写作是一种深刻的交流,把沉淀下来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也更能让人有所收获。

大学时候上近代史,老师讲到蒋介石,说他有写日记的习惯,持续了好几十年。出于好奇,我中期论文选择了写蒋介石,翻看了他的日记摘录,看到他抱怨,反省,或者自说自话——从一个人写出来的文字来观察这个人,会更生活,也更亲切。很庆幸在这十年里我成为了自己的见证者和讲述者。

另一个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我总喜欢给自己的时间分块,列出粒度不同的,从日到月到年的计划。时至今日,大多都已经实现。我记得高二分班后的第一次年级考试考得不是很理想,老师开班会让大家列出自己期末考试排名的目标,期末考试完老师整了一张特别大的PPT,说这次考试我们只有不到十个人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几个名字里第一个就是“张明瑞”。我也不算是一个特别自律的人,但心里总有一股劲不想认输——用在做计划上,就是不想辜负自己。大学的时候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计划科研工业界社工都做一做,尝试了一遍后发现科研更有意义一些。博士每年都会列一些计划,譬如学习新知,或者完成哪些项目,年末的时候看看也大都得以实现。

但是生活中有些是可以计划的,有些却不能。在那些不能做计划的地方,我在不停地摔跤。

生与死

我读博士的念头很纯粹,就是为了在工业界做研究,发明方便人们生活的技术。博士的前两年也很顺利,科研和论文进展都不错,按照自己的计划,第三年可以开题,后两年多多进入公司实习,顺便可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这些东西都在博士第二年的夏天终止,因为一场车祸,我和死亡擦肩而过。

话说回来我其实和死神多次险些打过照面。小时候被汽车压过,应该是骨头软没变成肉泥;后来小学被老师掐脖子差点窒息、上学骑车睡觉差点被撞飞、骑川藏线的时候下坡太快整个人在山沿滑了十几米——这些都没有夏天车祸的冲击来得大。

车祸那天我昏迷之后睁开眼,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已经在天堂了。缓过来之后,我突然很释怀,庆幸自己得救,虽然口渴得要命。我老早就有种感觉,自己会不会“英年早逝”:我亲爷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我亲爸也是二十多岁发生意外,到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把接力棒传久一点。不过这个念头反而让我变得很实用主义:我很在意做事的产出比,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就尽量提上日程;包括我做人机交互的研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领域与生活十分靠近,做出来的大家就可以用。

我甚至很多时候想过提前写一下遗嘱,定期更新一下的那种。但是自己似乎没什么物质财富,只有一堆账号密码,甚至自己的日志也可以算是让别人了解的一种途径。乔布斯说他把每天当作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觉得那样生活太“贪心”,但骨子里还是同意他的观点。车祸之后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人生还有什么遗憾。我觉得如果算有,应该是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的全貌。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如果是个酒吧的调酒师,滴滴的司机,或者是帮我拔智齿的那个高高的老牙医会怎样。

和室友讨论的时候,他说自己经常想一个很难的数学问题,想了好多年。最近我也看了关于张益唐的报道,他从毕业就在钻研的猜想,五十多岁终于解出来了。有一个感兴趣的问题并且能花时间钻研是一种很浪漫主义的能力。这种东西可以作为某种精神上的支柱,让自己对物质的东西淡薄一些。

孤独

从小我就很讨厌孤独。我喜欢机器猫,也是因为他一直陪着大雄,就算大雄有点不开窍。那时候我幻想以后自己可以做出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机器猫,仅仅能陪自己说话就好。有人用“优秀/清醒的人往往孤独”来安慰大家:孤独是生活常态啦。至少对我而言,孤独是侵蚀生活的猛兽。

这种感觉在今年尤为凸显:疫情笼罩,生活在家,想法和感慨全都记到了本子上。特别是读到博士中期,想法枯竭,又开始自我怀疑。有段时间我会突然大哭,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然后缓一会儿,跑到屋外呼吸一下,继续干活。暑假实习的时候,第一周老板给我发来了几十个文档,每天都不间断地看到凌晨。那周之后我觉得自己做不下去了,但不只是任务太多:面对电脑,和同事们相隔千里,又有着三小时的时差,随便聊一聊都要专门发送一个会议链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感觉真的很糟糕。这种孤独的感受贯穿了整个实习,甚至愈演愈烈——一个人在前进的路上,没有反馈,没有交流,所有都是虚拟的,很容易怀疑这条路还有没有走下去的价值。

于是那段时间我抑郁了。还没有严重到生病的程度,但也找了心理医师,我妈还从国内寄来她同事更年期吃的“疏肝解郁丸”,效果确实不错。似乎读博很容易抑郁,我觉得大多数是因为孤独——无人交流,因为无人理解。生活中的难题,研究上的压力,这些东西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才能引起共鸣。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能偶遇到一些人并架起桥梁,算是一种极大的幸运。所以我很羡慕那些传奇的搭档们,比如谢尔盖布林和拉里佩奇,史蒂夫和沃兹尼亚克。

但另一个方面来说,人越痛苦,就越容易反思,越能用更温和的眼光来看待过去,以及看到往日不曾注意的问题。这一年我想了许多过去的事,发现曾经的遗憾和自己的不完美。痛苦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杀死或者叫醒一个人。就像这次疫情中发生的事,让很多人开始向社会发问。

我知道这种孤独还会持续下去,它会会时时袭来,永不终止。这袭冷风让人痛苦,也让人清醒。

这一年来

终于可以写点积极的总结了。

今年其实发生了许多传统意义上“重大”的事情:比如夏天搬进了新的公寓,第一次睡queen size bed;买了第一辆车,二手的,验收的时候好好的,结果买不到一星期就去换了个电池;领养了第一只猫,因为狗实在是太贵了,结果在我床上尿了三四次,差点给我整崩溃。

当初领养这猫的时候,是先在网上搜到它,在开车要一个小时的宠物商店,第二天就打电话过去,通知说还有猫,当天下午开了过去。人靠近的时候,笼子里的小猫们都很好奇,上下打量,但是当笼门打开的时候,只有这只猫会主动跑过来向你手上蹭。签了字,过了两天通知批准了,就把它装进小笼子里接回来。回来的时候,小猫一直在笼子里叫,我慌慌张张地像个奶爸也不知道做什么,就把音乐打开给它放《七里香》,另一只手打节奏,竟然不叫了。我一张口它就又叫不止。

然后是在Facebook的实习,做了一直很想做的肌肉信号的交互,非常前沿,收获也很多。这样一来科技大厂也算是进过了两个,明年争取再体验一个。

然后是把博士的资格考给过了,年末的论文结果出来,投的工作都中了,包括第一年做的已经投了七八次的项目。车祸在打的官司也快尘埃落定。很多事情是在年末出的结果,也算是给一些过程画上句号。

最后是公众号“我要把博士读完”。也是在年末,我开始感觉自己读博的价值不应只体现在一些论文上。做科研也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但因为没什么爱好,除了打游戏到头痛之外,可能就是写作。所以做了一个公众号来写写科普和读博的各种经历。写了两三篇之后,发现还挺开心的,之前的老板也夸我写得好,我听了之后感觉跟高中老师夸我一样,爽爆。希望可以把这个兴趣坚持下去,在自己学习的过程中也能让别人受益,何乐不为。


我很感谢能陪我度过孤独旅程的每个人。也许从去年车祸开始,我会感谢很多人,并把他们写下来:我爸我妈我姐;室友刘宇赢和初翼;嵇范文;哥们儿张一鸣,刘豫群,刘一方;好朋友李其声,王钦,温和,徐栩海;学弟学妹学长学姐们:张骁懿,张洋,钟鸣远,王若琳,杨俊睿,金浩健。我的导师和老板们Jacob,Alexis,Adam和翟老师。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豆瓣Fm随机到了Fun.的Carry On,还挺应景。上个十年是求学和成人,下个十年该是入世和立业。新的一年和下一个十年,carry on carry on。



© Mingrui Zhang.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