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2020年,世界有一个很不好的开端。我也有一个很不好的开端。读博到第三年,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很多因素。可能是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学校,还没适应自己研究的步伐;可能是老板休假,突然没了依靠;可能是这学期选了一个跟研究没关系但奇难无比的凸优化,占用了精力——不管怎么样,我在一种很迷茫的状态。

有一个短语形容这种状态:The valley of shit. 博士的开始,是盲目的乐观:自己刚刚进入研究领域,下决心要做很大的贡献,感觉有数不尽的知识等着自己学习和探索。慢慢地发现,自己能够贡献的其实只有那么一小点点,甚至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前人已经填满了数不尽的坑,没有被填的坑要么深不见底,要么你根本不知道它们在哪儿。然后就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做的东西有没有用?自己现在会做什么?以后的方向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所以走着走着,走到了低谷,the valley of shit.


先是前两个月的疫情,让我特别沮丧。有几个星期每天早起我都会拿起手机先看丁香医生的疫情地图,国内又增加了几例,开封有没有变化,接着刷朋友圈——那一阵朋友圈每天早上都会有爆炸性的消息洗刷我的三观——看完朋友圈,总觉得不够,还要去看一看里继续;最后一腔愤怒无奈和困惑无从释放。能做的就是给武汉募集口罩,转发一些科普的文章,自责只能空担心却做不了什么。

危机爆发的时候总能察觉到自己力量的渺小。连续的信息轰炸之后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国家还值不值得信任,这种价值体系上的动摇是最让一个人不安的——一边是自己从小生长熟悉的故土,一边是层出不穷荒诞的新闻。和很多留学生一样,我在这种巨大的矛盾里除了和室友讨论,焦虑地翻看手机之外,别无他法。

到了心情差到饭也不想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该控制一下了。每天早上故意不看手机,甚至一天都不去碰它,留些时间开始构思研究的项目。


这学期的研究,只能说处处碰壁。来来回回,一共试了三个题目,最后都不得而终。 一月底的时候我把实习的论文写完,开始考虑下一步的题目。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年就开始探索的一个想法:怎么样让人能够在触摸屏上打字和物理键盘一样快?去年暑假前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阅读相关的文献,不下五十篇,有研究不同的键盘触感对打字的影响,研究触屏打字的纠错算法,还有触屏打字时手指的运动规律的。综合起来,我确定了一些可能改善的点,然后就着手写键盘的原型。花了一个月左右,等到每个想法都实现了之后,做实验发现这几个点并没有很大改进。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另一个关于手机打字纠错的想法。目前的纠错是根据手指落点的分布算出每一个单词的概率。每打一个单词,手指的落点都会连成一个形状。那有没有可能不用分布,而是通过比较落点和对应的单词形状进行纠错?同样的,看了一些相关文献之后,我就着手开始写算法的原型。花了一周去改进,又花了一周去跑实验,发现还是原来的算法更强。

在艰难地意识到自己两个想法似乎都没有继续进行的价值了之后,我又想到了一个和目前研究很不相关的主意。和我妈视频聊天的时候,她说在家隔离挺无聊的。我说那你充个腾讯会员看剧吧,就教她怎么充。我妈就拿着手机对着平板,听我一步一步说点哪儿。我就发现,这种交互太低效了,我看不清她的屏幕,她听不清我的的指示。为什么不能我自己演示一遍,然后在另一边的手机上放出来,就像打开一个新应用的时候,会有教程告诉你点哪儿点哪儿那种方式?我把这想法跟学弟说了之后,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方面让学习应用更加直观,另一方面也让大家都可以参与到制作教程的过程中去。然后和之前一样,花两个星期搜索文献,不幸的是我们找到一篇五年前的文章,想要解决的问题,包括解决方案跟我们几乎一样。那个时候我还是非常乐观,认为尽管解决的问题相同,我们采用的实现方式可拓展性更强,所以还是值得一做。所以从上个星期,我又着手开始写应用的原型,直到今天,写着写着发现,我们的实现方式也很难扩展,而且就算实现了,和之前那篇工作确实没什么大的区别。

是时候反思一下,自己做科研的方法了。


其实我也反思过为什么自己做研究总是跟开脑洞一样,有了灵感就去做,风险很大不说,做出来有没有用还不一定。这学期我有段时间在看人机交互领域里大家认为很厉害的老师和学生的网站和论文,发现很多人都有一个共性:他们的研究是自底向上的,比如早年的时候做一些项目会促成之后项目的产生,而博士后期发表的工作看起来很复杂,却也都是之前工作积累的结果。简言之,就是他们的工作前后逻辑相接,可以串成一条线。

我更像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虽然大的方向相似,逻辑上没什么连接。这种方式的后果是,做完一个项目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且每做一个项目,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每年都是博一,开不开心。我的另一个习惯是,自己觉得有个问题,然后想到一个方案,不会先去验证“这个问题到底存不存在”,或者“我的想法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直接操刀开始开发——花几个星期做出来能work的原型,最后根本不是这个世界想要的。

说到底,还是方法问题。人机交互,缺了哪个都不行。更多的时候,还是先通过观察和理解人,转而发现问题和可能解决的方向,再去设计和开发解决方案。


我跟我老板说,我好沮丧。我老板跟我说,我好惊讶你好沮丧,你之前做了这么多东西,I’m confident that you have the ability. 我说不用担心,我会走出来的。

最近西雅图疫情也很严重了。大家也开始在家隔离。今天决定结束第三个项目之后,又回到了不知所措的混乱状态。看看这个学期每周的工作量,和以往比较也没什么不同。Valley 就在那儿,可能会跟疫情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走不走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生活还是继续,口罩也要继续戴,总有一天疫情会结束,低谷会结束,太阳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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