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琐事
6月27号,我出了车祸。一辆 SUV径直向等公车的我撞过来,然后我被救护车抬走,进了急救室,手术后住院13天。毕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住院,还是在美国,个中经历,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
1 昏迷
八点半被撞之后,我的意识就消失了,直到下午一两点时才醒来。后来在谷歌的目击者同事给我发邮件说,我当时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可以说出自己的名字。医生也说,我到了急诊室之后,就一直嚷嚷“我被车撞了”,来来去去一句话好些遍。可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毕竟小腿胫骨腓骨全碎了,有意识的话只能是剧烈的疼痛。醒来后发语音给女朋友,让她通知我爸妈;然后语音给钱迪晨,让他来看我;再语音给工作的老板,说我被车撞了;然后又是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临睡前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发现医院给我带上了一个很可爱的唐老鸭口罩。
再醒来是因为极度口渴,医生不允许喝水,因为一会儿要手术。接着一位医生来缝我的眉毛。他给我看了下前后对比的照片,我立刻被吓醒了一点儿:眉毛真的是从中间裂开了,就像一张皮被撕开一样。然后他又说,你的后脑勺也裂开了,裂得太大,只能用钉子钉上。我便感到似乎有尖尖的东西渗进我的头皮,不过我的神经似乎都麻木了,也没什么感觉。
然后钱迪晨赶过来了,握着我这手说没事儿,我突然就很安心,一直睡到手术。
2 看望
手术是下午四点开始的,持续了四个小时。一个亚裔麻醉师笑嘻嘻地跟我说,一会儿我给你全身麻醉,会给你挂呼吸机,怕你窒息。我吓个半死,说那我会不会停止呼吸啊?她说不会,机器帮你呼吸呢。我被推到手术室的时候,只能看着天花板在我眼前移动——就很像电视剧里的画面。麻醉师把一个呼吸罩扣在我嘴上,我吸了一口——有点香味,很舒服,软绵绵的——呼气,再吸一口——便睡着了,一直睡到手术结束。 之后便被推出来,我醒来后睁开眼睛,看到好多好多人站在我的床边——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博士同学,西雅图的室友,实习的室友,实习的老板,十几个人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眼睛一红,又睡过去了。
3 换药
转到看护病房后,每天早晚都会有护士过来给我的腿换药。先用剪刀剪开第一层纱布,举起我的腿,慢慢地绕下来,再把贴在伤口上的杀菌棉慢慢撕掉——这是最痛的一步,因为血肉粘着棉布,就算很轻的撕扯也能让我叫出来。然后是在肚皮上扎血凝针,为了防止静脉血栓。
每个护士扎针的手法都不尽相同,像是武林里使不同招式的大侠:狠的直接照着肚皮戳进去,再拔出来,要的是一刹那的阵痛;柔的慢慢斜轧进去,再细细拔出来,留下几分钟的酸痛;还有的来去无踪,chua那么一下就完事儿了,没有一点感觉。 出院之前,护士还教我怎么给自己扎针,因为还有三十多天要扎。扎针的时间是早晚九点,每次扎完也是提醒我:新的一天开始了,或者,该睡觉了。
4 饭
平生吃过最难吃的饭,我在医院算是见识到了。一大盘土豆泥,没有任何调料;或者水煮的大块胡萝卜,花椰菜和青豆;要么就是干到不行的面包夹着干瘪的原味牛肉。 胃口好一点后,我便开始点外卖。中午点的一顿,吃不完可以留到晚上继续吃。所以我的桌上,到了饭点儿会有两套餐具。我也不浪费,主食吃外卖,甜点就吃医院餐的水果和果汁。护士们有时问我为什么点外卖,我说医院的饭太难吃了,他们就会投来赞同和同情的目光。
5 护士
我在医院的十三天里,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护理人员来照顾我。一位护士搭配一位助手,早中晚各一组。我忘记了其中大多数人的名字,不过在医院他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
有天早上,一位助手进来,喊我换药。只有她喊我“Ray”,可能是我以前告诉过她我的英文名,因为其他人都会叫我“Zhang”, 听起来像是“脏”,发音很别扭。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不错。然后我告诉她我妈也是护士,还会给自己打针。她问我妈多大,然后说和我爸一样大!原来她也和我一样大。我有点儿惊喜,就问那你什么时候毕业的啊?她说去年,在这儿先从助手开始,希望很快能成为护士,我说必须的。她的名字我很有印象,因为很像女王的名字,叫Victoria。
还有一位康复师Amy,从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就来到我床边让我站起来,训练我坐在椅子上或者走路。开始因为脑震荡的关系,一旦站起来就会头晕,缺氧,血糖骤降。渐渐我可以站起来,可以走出病房,可以坐着轮椅绕着我住的四楼一圈又一圈。Amy每次都会给我布置训练后的作业,比如坐着吃饭,或者举腿多少次。她是个亚裔,长得有点像汤唯。有次我们训练上下楼梯,我跟她说你长得像个中国演员,她笑了笑,是吗。
出院前我给每位护士都写了感谢卡,上面写:“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6 尖叫
医院的环境,难免有些压抑。我住的床位是离窗远的一个,两床之间的窗帘会被拉上以防互相影响,但如此我也无法看到窗外的阳光,白天也要开灯来照明。每到傍晚的时候,隔壁,或者远处的房间就会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吼叫,疼,或者来帮我,或者滚出去。护士说那个病人在病房呆太久了,精神出了问题。偶尔进来新的病人,不知道按床边的求助按钮,也会大声喊叫。开始只觉得心烦和瘆人,后来次数多了,就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怜。
7 病友
四楼的创伤恢复病房里,我应该是最年轻的一个。我住院的13天里,来来回回换了四次同房的病友。我被推进去的时候,旁边是一个白人老头Brenton,喜欢没日没夜开着电视,音量调大,扰人心烦。老头住院已经五十多天了,耳朵有些聋,打电话也是喊的,总之就是噪音制造机。我俩不时会说上几句,他似乎是骑摩托骨折或者别的原因我也不记得了。Brenton的妻子每天都会来陪他,窗台上锅碗瓢盆都有,看来是已经习惯了医院的生活。后来我夜里实在被电视吵得睡不着觉,会问他把声音关小一点。我住院的第三天,她妻子说租好了一间外面的房子,周一就搬走,我心里可开心了,世界终于可以清净了。
Brenton搬走的那天,动用了三四个医护人员帮他拿家当。然后他坐着轮椅跟我说,Ray,good luck!
Brenton搬走的那天下午,Larry住了进来。Larry是个六十岁的老头,看样子像是黑人,但他有两个白人小孩儿。跟他聊天知道是消化问题,前几个月做了胃部的手术,回家几周后开始呕吐,吐出来绿色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以为是中毒。Larry进来之后就躺在床上没闲着,一个一个亲友打电话诉说自己的经历,我都快把他说的背下来了。因为是黑人,说话各种shit fuck,听起来很搞笑。
Larry的病一直没被弄明白。医生来检查,说手术没问题,他们准备取胃液样本来分析。第三天下午Larry做了手术,整个人好了些,也能吃饭了——他和我说自己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不出我所料,他也是让儿子买了外面的东西来吃,哈哈。Larry两个儿子经常回来看他,大儿子当过兵,带着他的妻子过来会跟我点头示意一下;小儿子酗酒,吊儿郎当的,来的时候会跟我说,bro,feel better.
医生说化验结果出来要等几天,所以Larry可以先出院了。出院那天下午,Larry跟我讲他的故事,我也忘了怎么聊到那里的,只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娶了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因为老婆酗酒离了婚,老婆找了另一个人结婚,也生了个小孩儿。大儿子十岁的时候,那个男人带小孩子们出去玩儿,卡车开太快出了车祸,Larry的二儿子当场死亡。于是Larry就把另外那个小孩儿作为干儿子抚养到现在。他说,我当时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受到这样的惩罚。别人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我的儿子了,需要乖小孩儿去陪他。我花了很久从那里走出来,人是要向前看的。Larry讲自己经历的时候很平静,听不出愤怒和痛苦。时间是一种强大的东西,生命也是。
Larry走的那晚就来了另一位病人,我不太有印象了,只记得他说西班牙语,似乎是哪个器官有了结石,做了手术就出院了。只记得一位老婆婆陪着他,是他的妻子,总是笑嘻嘻的,有时用西班牙语和他聊上几句,并没有其他家属悲伤的表情。 最后一位病人来的时候,一个护士对我喊道,你竟然还在这里!我说是啊,厉害吧。他就笑笑,把一个新的病床推了进来,病人身旁还挂着血袋,我猜是做透析,可能是肾脏出了问题。
我在出院的时候,没有带自己的衣服,病人的妻子就把刚洗好的一套睡衣让我穿上(我现在穿的也是这件睡衣)。那时候很感动,和她拥抱了一下。听说那位病人也要马上出院了,我也很开心,希望像我这样住很久的病人越来越少。
8 梦
十三天里我只做了一次梦,第二天的梦是我在思考车祸前实习准备做的项目。我还挺惊讶自己从来没梦到过车祸,或者做过噩梦。不过因为腿没办法自由移动,疼痛也让我很难入睡。有时候我会想,这要是一场梦多好。 其实我是做过一次特别短的噩梦——也不是噩梦,而是睡了几十分钟,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浑身不能动弹——是不是你们说的鬼压床?我的大脑也被迷惑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突然觉得自己瘫痪了,前段康复的努力功亏一篑——我慌忙大喊,护士赶来后问我怎么了,我说自己动不了,护士让我动动手,我动了动手——还能动,模糊的意识有渐渐清醒,只是全身都惊出了冷汗。
我跟朋友说,这次车祸如果让我变傻了,或者残疾了,我就不读书了,回家让我爸给我在单位找个工作,安安稳稳在小城生活也挺不错的。在医院的日子我总是充满感激,觉得自己一直很幸运。我还能完全康复,大脑也没收到什么严重损伤,还能回到学校和公司——当初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按着我的腰椎,又按着颈椎,问我疼不疼——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幸好都不疼。
出院那天夜里,我坐在钱迪晨的特斯拉上,车里放着yellow,我望着窗外闪过的路灯,远处的土丘,和不间断的棕榈树,突然感觉自己又回来了,在医院生活了十三天之后,我又重生了一次。